爱德华布莱克伍德

… But that which beareth thorns and briers is rejected, and is nigh unto cursing; whose end is to be burned.

[机械心]渡鸦冷火 03

一声极其细微的哽咽,尖锐得仿佛冰霜的瀑布,嫉妒和愤懑剧烈地敲击着乔的胸膛。他原以为杰克死后就再也用不上它们了,现在它们却又融为一体,变本加厉地袭击了他。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这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孤独地站在亭子旁,眼睛无意识地望朝地面,影子在地面上悄然无声地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前蔓延,像尸体般空洞地横躺在地上凝视着他——凝视,如果影子也有眼睛的话,应该是完整的两只。杰克那个该死的家伙,就算是死了也要将阿卡西亚小姐的心占为己有。

他回到离幽灵列车不远处的房间里整理东西。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经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无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所有东西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然而阴影透过门缝刺进了墙壁,微弱的光线从半开的垂地窗帘里斜射而入,窗框边零散地飘荡着几根白惨惨的蛛丝。蜡烛燃尽的石蜡气味阴魂不散,似乎有什么植物腐败了。在无数个难以分辨的黑夜里,煤气灯恍恍惚惚的光线甚至不能照亮整个房间。但他还是得住下,嗅着杰克曾经在这里呼吸过的空气,睡着杰克的硬板床,一遍遍沉思自己的后路。

他愤怒地扯下外套扔在撑衣架。如同跛足老太婆原地踏步的情况让他变得易怒。这个荒唐、烦闷的外界什么都不懂,只会坐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把嗝打得比鼾声还响,磕上一地的坚果皮,把酒塞拧得乒砰乱飞。毫无疑问,他根本不指望能遇上什么真正具有深刻内涵的人,根本不指望在这荒凉的格拉纳达能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值得他注意。只是——除了乔治·梅里埃——这个名字在脑海中猝然浮现。杰克追爱旅程的同伴,摆弄的那个能使画面移动的机械玩意儿着实迷人,他称之为“造梦机”,将那些黑白混杂的图画叫做“电影”,先前他忙于密谋破坏杰克与阿卡西亚小姐之间的信任而从未踏进过剧院半步。他兴许可以去看看——他会去看吗?








“先生,实在很抱歉,但是……”

乔转过头去,盯着后排面色红润的年轻人,后者胆怯地蜷缩在座位里试图回避他的目光,向后推了推椅子,险些坐不稳 。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异乡人深邃的眼睛让他怀疑突然冒冒失失出声打扰是个不明智的决定。乔挑起了一根眉毛,左眼里虽然微露疲惫,里面闪烁着的光亮却未曾熄灭。年轻人最终妥协了,自知既然开了头,就必须说下去。

“……可以请您移一下座位吗?后面的人……”

最后几个词简直被弱化成了一团含糊的咕哝声。他开始打冷战。他看见对方绷着脸,眼底积满厌倦和不耐烦,这种奇异的眼神带给他一种不安感,仿佛自己是个锒铛入狱的罪犯,此时此刻却隔着铁栅栏和暴怒的狱监讨价还价。然而这番话确实有理由——他高高地坐在第一排,后排的观众乱作一团,无论如何努力地侧身晃脑,什么都看不见,有些甚至拼命伸长脖子,扬起下巴,嘴巴像热带鱼一样一张一闭。乔没去理睬后面微弱的抱怨。

“我不想再说一遍,我自始至终都坐在这里。”他如同墓碑般阴沉地答道,声音因恼火而锐利冷酷。

比起杰克,他们会更喜欢我待在这里。一个身体孱弱的小矮子,不会遮挡住半点视线,时钟心脏的聒噪声反倒唱起一段跑调的A小调乐曲,自私卑鄙地盖过所有声音。他要是想真想认真听听阿卡西亚小姐的歌声,早该让那冒牌货闭嘴。时钟奏鸣曲……

年轻人长叹一口气,仿佛将胸中酝酿多年的惆怅尽数融入这声叹息里,随即知趣地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似乎在霎那间瞥见了乔那自负不过的得胜似的微笑。

昏黄的灯光从树杈沉睡的美梦中缓缓溢出,模仿繁星喷射出炽热的光芒,可是这炽热外却包裹着傍晚时分的清冷,残缺不齐的月亮也像不幸的姑娘般披着寿衣朝下俯瞰灯火通明的格拉纳达。昏暮中的天空渐渐分成了浓郁的色块,自太阳落下的方向朝后望去,橘色、淡青、灰绿、紫蓝……深沉的灰色之间偶尔突兀出几座山丘的残影,若隐若现,仿佛诞生于虚无,在暮色中蓬勃生长……灰暗的天际之间闪烁着两颗黯淡的星。

铜管和吉他的声音填满非常特别之家的一片角落,亭台上空无一人,印着红玫瑰花图案的撑柱投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火光,仿佛被不朽的艺术亲吻过的纤细手臂。几声重音过后,万籁俱寂。没有人再呼吸,世界的边缘遥远地环绕在那座小舞台的四周,晚风翻卷着空气中玫瑰花瓣的芬芳,搅动起一阵芳香馥郁的无形海洋。阿卡西亚小姐静静地走到亭台前,光芒恰到好处地照耀在她的面孔上,凸显出她脖颈如紫罗兰般优美可爱的曲线。她向前几步,小巧的鼻子翕动着,树影悄然漫上面颊。在令人沉醉熏香中,她神情凝定而坚决,开始随节奏跺起鞋跟,头顶上的玫瑰轻轻地抖动。


Con este tango que es burlón y compadrito
Se ató dos alas la ambición de mi suburbio
Con este tango nació el tango y como un grito
Salió del sórdido barrial buscando el cielo


乔的怒气消散了。她夜莺般细细的嗓音在夜空中幻化作光泽柔滑的绸缎缠绕住他,以若有若无的力度敲击着他尘封长久的心房。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战栗着。她是曾经的阿卡西亚小姐吗?如此轻盈灵巧地走进他的生命,只需浅淡地一触就点燃他余烬中的激情,只需一首歌曲就能催开沉睡多年的落地窗,温暖的和风便慵懒地倾泻入室。过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黑夜里最深沉的睡梦——直到他亲眼见到了这团弗拉明戈的火龙卷。这确实是曾经那个美好的夏天里依偎在他怀里的阿卡西亚小姐——同样鲜活,同样可人,同样近在咫尺!


Conjuro extraño de un amor hecho cadencia
Que abrió caminos sin más ley que su esperanza
Mezcla de rabia, de dolor, de fe, de ausencia
llorando en la inocencia de un ritmo juguetón


他望着演出结束后冲上前去争抢着为小歌女欢呼的人群,望着他们疾步越过他身旁的椅子来到他的面前,乱糟糟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像是蜂窝里情绪激动的蜜蜂团。如果是往常,他也应该挤到最前面去,然而今天他不想,绝对不想。他坐在板凳上,比石膏像还要凝重,唯有手指紧紧地抓着长裤,在上面留下一堆褶皱。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私人空间。他耐心地等待着,要签名的人群离去了,和她交谈的人群离去了,送花的离去了……直到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他站起身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将手温柔地搭在她小鸟般的肩膀上,而她也抬起头仰视着他。

“还是和从前一样吗?”她轻轻问道,音乐和舞曲仿佛为她重新注入了活力,往日如同糖果小偷般的狡黠的神采回到了她的瞳仁深处,但是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眼神好像不是于他而言的。

“和从前一样。”他回答,试图说出一些比较浪漫的话——浪漫!他从不清楚浪漫的标准究竟是什么。难道将她寄来的明信片,学校那段灰暗时期里他唯一的慰藉,保留到成年不算浪漫吗?浪漫一定需要像小杰克那样把心上的钥匙送到她的手心上吗?也许如此。但是除了他那装腔作势的谈情,除了那把钥匙,除了带给她误解、痛苦和惊吓,他能为她做的究竟有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

“明天你愿意来幽灵列车吗?”他最终问,为自己的窘迫而感到愤懑,“哪怕站在一旁,在一切结束后……”

阿卡西亚小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一副被冒犯了的模样。幽灵列车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厚重的幕布,让往日她和杰克快乐的回忆展露无遗。现在杰克的身影替换成了乔,这个在她眼里,她过去的情人——或许连情人都不算——的青年。温热的水雾笼罩了她的眼眶,在黑色小阳伞般的浓密睫毛之下。乔的神色变得有些惶惑,他察觉到了她心情的陡然跌落。她的嘴唇抽动着。

“我很抱歉,乔。”她带着颤腔说,甚至带有气愤。她甩开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有些凉冰冰的手,不等乔有机会追问原因,她就躲进了化妆室里。门啪地一声被重重关上了,从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乔僵立在原地,有些凄楚地绞了绞双手,没有动弹。他希望过段时间,她能平静下来开门,或是能透过窗户看见他。他应该道歉的。一切都搅了。他曾经当过阿卡西亚小姐的情人吗?他坚信自己当过。她对自己肯定还抱有感情的,只是凭空插进来个杰克罢了。还有机会挽回那段感情。他抱着一丝希望地耸耸肩,看着时间渐渐如水流逝。月亮隐逸在夜幕下,又再次探出脸来向外张望。十一点过去了,十二点、一点……

她没再开过门。




①:选自《Kiss of Fire》
与我共舞一曲探戈,喧嚣四起,耀目华丽
纵使已满目疮痍,我然心生两翼,向你飞去
与我共舞一曲探戈,犹如一声长啸,开天辟地
告别我内心的泥沼,飞向你存在的天际

②:选自《Kiss of Fire》
爱情的魔咒让我如此心醉神迷
纵使前路崎岖,我却满怀希望,无法自已
一曲探戈混合着愤怒,欲求,伤心和希冀
我为之神魂颠倒,向隅而泣

P.S.由于无法找到一首十九世纪有确切记载的弗拉明戈Cante,所以选用了一首能体现剧情发展也比较适合阿卡西亚小姐唱的现代弗拉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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